杞國有個人,成天擔心天會崩塌墜落,于是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對,這就是成語“杞人憂天”,出自《列子》一書,今天常用來諷刺缺乏根據卻產生不必要憂慮的行為和人。
其實,這個故事還沒講完。
接下來,另外一個人去開解他:“天呢,是氣的積存,沒有什么地方是沒有氣的。你成天生活在氣當中,干嘛要擔心氣的崩塌呢?”
憂天之人說:“天真的是氣的積存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日月星辰不掉下來呢?”
開解之人說:“日月星辰只不過是氣當中能發光、能照亮的那部分氣,即使它們掉下來,也不會傷到人的。”
“好吧,但愿天是這樣的。那么地呢?地要是塌陷了,可怎么辦?”
“地是一塊塊物質積存而成的,充實得很,沒有一絲空隙。你成天在這些塊塊上行走坐臥,怎么會覺得它要塌陷呢?”
工作做通了,兩人都很開心。
故事繼續。
有位叫長廬子的人評價說:“既然知道天是氣的積存,地是形體的積存,又怎么可以說世間事物萬古不壞呢?”意思是,開解之人沒說到點兒上,天和地是會“壞掉”的,杞人憂天,憂得有道理。
列子最后總結:“說天地會毀滅,荒謬;說天地不會毀滅,也荒謬。天地毀壞不毀壞,這是我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的。如同人活著不知死后事,人死了不知活人的事,天地壞不壞這樣的問題,還是別往心里去了吧。”意思是,取消問題,就不會憂這憂那了。
從完整的故事里可見,杞人憂天背后是古人對自然、對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從今天的視角看,長廬子說得對,太陽系、銀河系,地球、月球,世間萬物都會毀滅的。而列子的態度則是對鬧不清楚的問題不要去思考。這就好像莊子說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求知求到無邊無際,就危險了。
杞人憂天這個故事,充分反映出列子“貴虛”的思想,用虛無的態度去關照世間萬物。這種學說跟莊子很相近——在《莊子》一書中列子出現了22次,但《荀子·非十二子》《史記》等書都無一字提及列子,因此不少人懷疑歷史上到底有沒有列子這個人。這也導致《列子》這本書的情況比較復雜。
學界共識,列子其人是真實存在的,本名列御寇,生平不詳。《漢書·藝文志》著錄的《列子》8篇,是經過劉向、劉歆父子整理過的,早早就散佚了。今天流行的《列子》一書,雖然也是8篇,包括《天瑞》《黃帝》《周穆王》《仲尼》《湯問》《力命》《楊朱》和《說符》,但已非原書,是后人編纂的,或者按照傳統的說法,是偽造的。
東晉時期給《列子》作注的學者張湛說,他所注釋的《列子》,是他爺爺在東晉初年從岳父王宏以及王宏的弟弟王弼等人的家里發現的,經過他的一番整合、校勘,“始得齊備”。而王宏、王弼家的書,又是“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舊藏。
這種說法,很多學者不信,而是懷疑這書就是張湛偽造的,或者這書是偽書,張湛只不過是上當受騙的“受害者”罷了。今天的讀者不用去管這些官司,而是要明白,即便是偽書也有它的價值,起碼作偽者拿來作偽的材料,不可能全是編造的,還是得有所根據,還是保存了當時一些史料的。正如一位收藏家說過的:贗品中也會有些許的真實。
現代學者馬敘倫分析,《列子》一書出現得晚而散失得早。魏晉以來,有好事之徒從《管子》《晏子》《論語》《山海經》《墨子》《莊子》《尸佼》《韓非》《呂氏春秋》《韓詩外傳》等古書中抽取素材,加以剪裁,用今天的話就是“洗稿”,再糅合魏晉時期的一些學說而成書。這是比較符合客觀實際的論斷。
《列子》據以成書的原始材料,除了馬敘倫所列舉的之外,還有一些當時能看到而后來亡佚的古籍,比如《湯問》《說符》的某些章節,既不見于今日所傳先秦兩漢之書,也不是魏晉人思想的反映,只能認為偽作《列子》的人引用了其他古書的內容。
這么一本“大拼盤”《列子》,哲學思維水準遠遠低于《老子》《莊子》,但是勝在故事性、趣味性、獵奇性上。全書近百則寓言故事,很多成為成語,今天還在用,比如愚公移山、小兒辯日、余音繞梁、高山流水、杞人憂天、歧路亡羊、疑鄰盜斧、紀昌學射……故事大多精煉有深意。作家王蒙將《列子》稱為“道家言辭精辟的段子手、具有民間風趣的故事大匠、中華奇思錦繡的編織人”。
比如愚公移山,故事性很強,人物性格、情節發展,一應俱全。首先從二山攔路說起,以“方七百里,高萬仞”凸顯移山之難;而人物的活動、故事情節的發展則是以二山為背景展開的。
移山的過程寫得曲折有致:先寫妻子獻疑,反襯愚公的決心,使文章頓起波瀾;再寫河曲智叟的嘲笑,寥寥數語,使故事一波三折;最妙的是,中間插進鄰居男童“跳往助之”的細節,給文章增添了幾分童趣。正如清代學者方東樹評價的,“敘事能敘得磊落跌宕中又插入閑情,分外遠致”。
今天讀《列子》,主要讀它敘事的文勢起伏,波涌浪翻,洋洋灑灑。自然界的草木山川,人世間的傳聞逸事,一經作者描摹點染,即成佳趣。難怪清代學者劉熙載說《列子》“人鮮不讀,讀鮮不嗜”——人很少不讀《列子》的,讀了很少不喜歡上這本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