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下午,42歲的湖南省郴州市九中教師何海濱傷愈出院回家,他的左小臂上依然纏著厚厚的紗布,并用吊帶吊在頸中。7月27日在與學生家長調解糾紛的會上,他用隨身攜帶的多功能折刀割傷了自己的左臂,傷及手指筋腱。現在他的手指已能活動但還不能負重。
一件在雙方目前都認定的小事,釀成這么嚴重的后果,讓兩個家庭心靈都蒙上了陰影,是當事雙方始料未及的。
學生未穿校服引發師生肢體沖突,家長當著上千人的面把老師拖下升旗臺
7月3日,郴州市九中舉行暑假典禮。早上7點40分左右,政務處主任何海濱在例行檢查時發現有一個未穿校服的男學生。他上前詢問情況,但該生不肯說出姓名和所在班級,且態度較差。一氣之下,何海濱將該生拖到政務處辦公室,并在這個過程中爆出粗口。
得知該生是184班學生后,何海濱打電話讓他的班主任譚老師來辦公室。譚老師告知,這名學生姓周。見班主任開始教育學生,何海濱轉身離開去參加暑假典禮。
周同學的父母在接到班主任電話后,因為擔心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兒子有事,火速趕到學校。周同學告訴父母說老師罵他,并展示其肩頸部位因拖拽衣領口時產生的指甲抓痕。周同學的父親周朝暉立刻去找何海濱。這時是上午9點左右,暑假典禮正在舉行升國旗儀式。周朝暉沖上升旗臺,當著上千學生的面,把何海濱拖到辦公室。
在進辦公室之初,面對家長的質問,何海濱還試圖向家長解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但隨后由于雙方情緒都非常激動,爆發了激烈的爭執。周同學的父母和隨后趕到的親屬認為何海濱打罵學生,要求學校進行處理。何海濱認為,他是在對學生進行正常管理,因為學生態度差所以才發火拖拽但是“沒打”。
上午在爭吵中不歡而散,下午周同學因心臟病住進醫院治療。周同學的家長向學校提出,是因為上午與何老師發生沖突導致孩子心臟病發作,所以應該由何老師向孩子道歉。
7月7日,九中校長王召雄到醫院探望周同學,并告訴家長學校已經作出了4條處理意見:向學生及家長道歉;承擔全部醫療費用;老師一年之內不能評先評優、晉職晉級;全校通報批評。
周同學的母親表示,同意這4條處理意見,并要求道歉這條應該立即落實。然而,隨后的幾天,在家長不斷催促中,除了得到“我們一定會給你們滿意的結果”的答復之外,學校沒有任何實質進展。家長開始覺得學校是在敷衍,并無誠意落實。
老師向家長和學生道歉,家長拒絕道歉,老師憤而自傷
家長開始向北湖區領導遞交這件事的申訴材料。7月13日,北湖區分管教育工作的常委、宣傳部部長唐峰對材料做了批示,要求區教育局調查處理。當日,區教育局以副局長曹暇為組長成立調查組,并開始調查了解此事。
7月22日,在北湖區教育局三樓會議室召開了第一次調解會。何海濱在會上對孩子造成的傷害表示歉意。而家長對沒有向家長道歉表示不滿,要求落實第一條中的向家長道歉的內容。何海濱表示,和家長的沖突中要是有錯也是雙方都有錯,應該相互道歉。家長不同意,并給出7月27日為最終解決時間。區教育局的第一次調解失敗。
根據區教育局的會議記錄,曹暇表示,如果何老師不向家長道歉,學校要拿出新的處理意見;九中黨委書記黃雙波表示,學校在做何海濱的工作。
7月23日,北湖區教育局接到了由區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廖桂花批轉的家長對7月3日事件的申訴材料,要求區教育局調查處理。曹暇說,7月26日自己接到王召雄的電話,說何海濱同意向家長道歉,但希望她和家長溝通,讓家長同時也向何老師道歉。曹暇隨后向家長轉達了上述要求,而周同學的父親沒有表示同意,“只是說:"先看何老師的態度,他要是好好說話我們也好好說話。"”
曹暇隨后把家長的話告訴了王召雄,并且表示擔心雙方再起爭執,“王校長當時回答的是:"何老師只說道歉的那幾句話,其他的話我們來說。"”
中國青年報記者在8月6日3次撥通王召雄的手機,想核實上述細節,但是都無人接聽,隨后該號碼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7月27日晚8點30分,第二次調解會在九中行政會議室召開。根據區教育局的會議記錄,首先是王召雄向家長道歉,并表示4條處理意見會逐條落實。
何海濱在會上的發言為:“首先我承認自己的錯誤,雖然學生頂撞了我,但我是教育者,方法簡單,給學生、家長造成了傷害。在此我向學生家長表示深刻的歉意,希望能得到家長的諒解。”
周朝暉的發言為:“我們對你的道歉表示接受。此事到此為止。針對學校的處理,我還要提兩個要求:第一,要求學校、教育局以此為戒,把此事作為反面教材,并按要求對宣傳、人大等部門作出一個回復;第二,我孩子還要在九中學習一年,希望學校不要歧視他,更不要打擊報復。”
曹暇說:“我們會把對此事處理的結果通報有關各方。我們向家長保證,我們會更加關愛孩子。”
在9點鐘曹暇宣布會議結束之前,沒有人提到家長向何海濱道歉的事。就在所有人都起身準備離開時,何海濱大喊一聲:“今天的處理就算是完了嗎?我今天不該道歉??!”接著從隨身攜帶的黑色皮包內掏出一把多功能折刀,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下,當場血流如注,但并未傷及手腕動脈。
8月4日,中國青年報記者在郴州市人民醫院骨科病房見到何海濱時,他表示當時之所以沖動之下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是因為覺得自己受了曹暇的欺騙。在他道歉之后,非但沒有一個人說家長也該道歉,并且曹暇還當場同意了家長追加的處理條件,要把他作為反面教材報到宣傳部和人大去。
曹暇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教育局在此事中是起到督促學校處理的作用,沒有任何必要去哄騙任何人,她本人也沒有這個動機。而把結果通報宣傳部和人大,是對領導批示的正常工作程序。
現在老師碰見比較難管的學生,一般先考慮的是能不能管,而不是該不該管
8月4日晚上9點,記者在進入病房時,看到在何海濱病床邊堆放著許多用不同塑料袋裝著的水果,五六個以前教過的學生聽說老師受傷之后來前來探望。前一輪的學生還沒走,又有一個拎著水果的學生進來。何老師的愛人說,這些天來看何老師的學生絡繹不絕。
十多年前,何海濱從軍隊轉業到學校做體育老師。他一調來就做班主任,帶的班都是分班時成績稍差的學生。而何老師能夠做到對班里的每一個學生的學習和思想動態了如指掌,并督促學生提高成績。
這些學生對何老師的印象都比較統一:認真負責、嚴厲、脾氣比較急躁。實際上,同事和家長們也有同樣的看法:盡管他很嚴厲,脾氣有些暴躁,但對學生絕對是盡職盡責。
劉翔是九中2002年的畢業生,何老師當年是他的初中班主任。這個經常會發脾氣的何老師,改變了劉翔的人生軌跡:當時劉翔經常和社會上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為了讓劉翔脫離這些不良少年,何老師每天都會在放學時給他家長打電話,計算他應該什么時候到家。這樣整整堅持了一個學期,終于讓他和那些不良少年徹底脫離聯系。
大學畢業后,劉翔在一所職業高中做老師。他說,要是沒有何老師,自己也許會在監獄,而不是上高中和大學,甚至當上老師。已經當了兩年教師的劉翔,在剛做教師的第一年就因為管一個不聽話的學生,而被學生打了。
劉翔說,現在碰見比較難管的學生,一般先考慮的是能管還是不能管,而不是該不該管。“不給自己惹麻煩為主。”劉翔說,“只有像何老師這樣的老教師,才會這么較真?,F在年輕一點的老師好多都是稍微管一管,學生不聽就算了,沒有辦法去強制他們。”
這也是何海濱這些天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同樣的事情,如果是在10年前,家長只會和老師一起想辦法怎么把學生管好;而在10年后的今天怎么會完全是他一個人的錯?
而周同學的母親,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孩子的錯誤不就是沒穿校服嘛,怎么會成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