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閩國王延翰銅鎏金獅子爐,體現了中外海上貿易興起時期中國金屬器物的先進制造技藝,現藏于福建博物院。
明德化窯堆貼梅鹿高足杯,經海上絲綢之路外銷,現藏于福建博物院。
清青花黃釉葫蘆瓶,為平潭“碗礁一號”沉船出水器物,現藏于福州市博物館。
以上圖片均為福建博物院提供
唐代中期,人們口中提到的“廣州通海夷道”是海上絲綢之路的“古早”名字,也是當時世界上最長的遠洋航線。這條航道從廣州出發,經屯門山、七洲列島、馬六甲海峽,越過印度洋,進波斯灣,直達東非海岸,是一條連接東西的遠洋航線。20世紀初,法國漢學家愛德華·沙畹提出海上絲綢之路的概念。這條與陸上絲綢之路交相輝映的重要交通線路是古人借助季風與洋流等自然條件,以舟船為交通工具,綿延萬余公里、連接數十個國家和地區的海上貿易大通道。歷載千年,舟行萬里,海上絲綢之路開拓了中國與世界各國的經貿往來,為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搭建彼此了解的橋梁,是一條經貿之路、文化之路、友誼之路與和平之路。
《山海經》記載,“閩在海中”。閩,是福建省簡稱,長達3752公里的大陸海岸線仿佛閩人以海為田的海洋田埂。背山面海,向海而生,早在新石器時代,福建先民即孕育形成福州曇石山、平潭殼丘頭等特色鮮明、內涵豐富的海洋文化。唐代以降,福建在海上貿易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福州港、泉州港、漳州港先后成為國際性貿易大港,留存至今的海上絲綢之路文化遺產豐富多樣。宋元時期,泉州是堪與埃及亞歷山大港比肩的世界大港,南宋吳自牧《夢粱錄》言:“若欲船泛外國買賣,則是泉州便可出洋。”北宋詩人李邴也曾詠嘆“蒼官影里三州路,漲海聲中萬國商”,可見作為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泉州,彼時文化交流之頻繁和商貿往來之繁榮。
舟行萬里 “福”航天下
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破浪前行者,多為“福船泉舶”。“福船”,又稱福建船、白艚,與沙船、廣船和浙船并稱中國四大古船,因設計獨特、結構堅固、抗風力強和適航性好著稱于世。南宋漕運總管呂頤浩在給宋高宗的《論舟楫之利》中寫道:“海舟以福建船為上,廣東西船次之,溫明州船又次之。”明代永樂年間,鄭和七下西洋,船隊揚帆異域,龐大且穩定的鄭和寶船便是福船。福船尤以發明水密隔艙聞名天下,這種技藝在宋元時期已頗為成熟。曾有國外水手在航海日記中發出這樣的疑問:中國船看起來樸拙憨大,但觸礁后居然不沉,依然能安穩航行,此為何因?
“泉舶”即宋時從泉州出發航行的中國船。北宋謝履記載:“泉州人稠山谷瘠,雖欲就耕無處辟。州南有海浩無窮,每歲造舟通異域。”在14世紀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圖泰的筆記中,規模最大的中國船“只在中國的刺桐城(今泉州)建造”。
與當時先進的船舶建造技藝相呼應,以泉州港、福州港為代表的福建沿海港口貿易空前繁榮。福建沿海也因此成為古代意外沉船最多的海域之一,水下文化遺存中既有沉船遺址,也有古代船舶避風交易的錨地遺址。伴隨中國水下考古事業的發展,昔日乘風破浪的一艘艘寶船陸續浮出水面,“駛”入當代人視野。比如,聞名遐邇的“泉州灣后渚港宋代海船”“南海一號”“華光礁一號”“南澳一號”“碗礁一號”等。
1974年考古發掘的“泉州灣后渚港宋代海船”是南宋時期在福建建造的福船。這是一艘罕見的、由海外返航的古代遠洋商船,有完整的航行貿易軌跡、相對完好的船型本體和眾多船載實物,英國科學史學家李約瑟贊譽其為“中國自然科學史上最重要的發現之一”。這艘沉船殘長24.2米、殘寬9.15米,有13個水密隔艙,總載重量超200噸,殘存貨物最多的是近5000斤從東南亞舶來的香料藥物,降真香、檀香、乳香、龍涎香、沉香、檳榔、胡椒……無不是宋元時期廣泛應用于生活和醫療領域的熱門進口商品。此外,沉船出土物中還有木貨牌(簽)、銅鐵錢、陶瓷器、象棋等14類69項物品。
一艘艘寶船如同一粒粒承載往事的“時空膠囊”,于無聲處靜靜等待人們的發掘。馬可·波羅曾詳細描述自己在泉州所見的宋船:“此種船舶,每年修理一次,加厚板一層,其板刨光涂油,結合于原有船板之上,其單獨行動張帆之二小船,修理之法亦同。應知此每年或必要時增加之板,只能在數年間為之,至船壁有六板厚時遂止。蓋逾此限度以外,不復加板,業已厚有六板之船,不復航行大海,僅供沿岸航行之用,至其不能航行之時,然后卸之。”約700年后,“泉州灣后渚港宋代海船”考古證實了這一記錄之確切。
遠洋輸珍 歸舶載寶
絲路帆遠,舟楫耕海。海上絲綢之路將中國的絲綢、瓷器、漆器、鐵器傳到西方,也帶來胡椒、亞麻、香料、葡萄、石榴等異域物品。如若擬用中國戲曲行當之名比喻絲路商品,絲綢似靚麗花旦,陶瓷若英俊小生,茶葉則如端莊青衣。
蘇杭絲綢名滿天下自不必言,福州亦有座南宋絲綢寶庫。1975年,福州黃升墓出土354件宋代服飾及絲織品,面料囊括綾、羅、綢、緞、紗、絹、綺,多為生織匹染的家蠶絲織物,款式有袍、衣、背心、褲、裙等20多種,織物豐富且精致,不僅證明了宋代福建絲織業的繁榮與先進,還同時展現了當時女性生活的優雅風貌。
越窯、龍泉窯等青瓷,邢窯、定窯等白瓷,長沙窯、漳州窯等彩瓷……除了絲綢,中國瓷器也經由海上絲路遠銷海外。“何年碧像靈巖棲,踏碎瓊瑤盡作泥”,福建德化白瓷甜凈溫潤、白如凝脂,相傳最早由馬可·波羅帶到歐洲。今天的大英博物館不僅保留著馬克思寫《資本論》的座位,還陳列著幾尊馬克思研究過的德化白瓷。德化白瓷以一抹素雅圣潔的“中國白”驚艷世界,也成就眾多能工巧匠。生活在明代嘉靖至萬歷年間的何朝宗就是德化窯瓷塑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以觀音、羅漢等佛教造像居多,被視為獨一無二的珍品。福建博物院館藏有一尊明代德化窯白釉媽祖坐像,媽祖頭戴方形平頂冠,身穿冕服,正襟端坐,傳神地表達出對海上眾生的關注與庇佑。
與后渚港宋代沉船航路相向而行,“南海一號”是南宋初期向外運送瓷器時失事沉沒的木質古沉船。“南海一號”從泉州港駛出,自1987年在廣東省臺山市海域被發現以來,已出水2000多件完整瓷器,其中大量是福建德化窯與閩清窯的外銷瓷器。“泰興號”則是1822年從廈門出發,為避海盜搶掠繞道西沙而觸礁沉沒,在打撈出的超過35萬件瓷器中,大部分為福建德化瓷器,規模之大、做工之精美,令人嘆為觀止。1271年至1368年間,一艘滿載龍泉窯瓷器的船只在福建圣杯嶼海域沉沒。直到2022年相關遺址水下考古工作開展,這艘船才走進公眾視野,其出水文物豐富多彩,從“雙魚洗”到“菊花碗”,從高足杯到印花瓷盤,令人不禁暢想彼時中國瓷器漂洋過海的繁盛景象。
遠洋輸珍去,歸船知舶來。海上絲綢之路不僅將中國傳統物產與審美風格遠播海外,也源源不斷地將各具特色的異域文明引入中國。福建博物院有一件“鎮館之寶”:五代十國時期的孔雀藍釉陶瓶。這是國內迄今發現最完整的孔雀藍釉類器物,形似橄欖,器體碩大,表面均施藍釉,如大海之色,洋溢著濃厚的異域風情,學者推斷系由西亞波斯地區傳入。經絲路傳入中國的香料,則直接融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延續至今。早在漢代,原產于印度的胡椒就經波斯傳入中國,不僅作為飲食調味品,還被寫入《本草綱目》,成為常用藥。丁香、肉桂、肉豆蔻也早已成為中國飲食調香的一部分,乳香、沒藥、沉香、龍涎香等,則多被制成生活或禮儀香料。經由迤邐蜿蜒的海上絲綢之路,這些舶來品與輸出物交錯往來,相得益彰,展現出彼時東西方之間的經貿往來和人文交流圖景。
海上絲綢之路縱橫通航于古代世界的絕大多數海域,成為東西方交通往來和經濟貿易的渠道、不同文明相互溝通的紐帶,是一條文化交流之路、文明互鑒之路。2021年,“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讓海上絲綢之路走進更多人的視野。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期待我們在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擘畫的新時代背景下,弘揚絲路精神,賡續歷史文脈,共同邁向更加美好的未來。
(作者為福建省文物局局長、福建博物院院長)
《 人民日報 》( 2023年10月22日 07 版)